采訪、撰文|元枝
編輯|燈燈
十點人物志原創(chuàng)
“你能不能按照我奶奶的照片,給我爺爺做個紙扎人?我奶奶怕爺爺一個人在那邊沒人照顧,想要做個紙扎人,代替她下去陪爺爺?!边@是莊朱宇第一次做紙扎人時,顧客的要求。
提起紙扎,大多數(shù)人最先想起的,或許是葬禮上的紙人和紙房子。
陰森和恐怖往往是第一印象。擁有怪異表情、奇特形態(tài)的紙扎人,是中式恐怖電影里的必要元素,因其“陪葬”或“替身”的含義,更添了幾分詭譎的氣質(zhì)。
古人稱做紙扎的手藝人為紙扎匠。傳說,這個行當屬于撈陰門,意思是賺死人的錢,有諸多忌諱,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大禍臨頭,種種神秘的色彩,讓普通人對這一行諱莫如深。
今年32歲的莊朱宇是廣東人,自稱半個紙扎匠。曾經(jīng),他也認為做紙扎晦氣、不吉利,唯恐避之不及,直到一次次感受到訂單背后的情感涌動,莊朱宇逐漸意識到,中國的紙扎文化,有其獨特的浪漫意義。
死亡并不代表著消失,而他愿意做生人和亡者之間的那個“亡者郵箱”。
家里的殯葬雜貨店,曾是我的童年陰影
我是廣東人,今年32歲。廣東人信神佛,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殯葬雜貨店,我從小就會幫家人折紙、寫符表,把平平無奇的紙張和竹條做成一個個精美的紙燈、紙房子和紙扎人。
小時候,我很討厭家里的殯葬雜貨店。因為從事殯葬行業(yè)的緣故,幾乎沒有親戚朋友與我們來往。逢年過節(jié),別人家都是熱熱鬧鬧的,而我家卻總是冷冷清清。
12歲那年,有一次,我和父親去給客人送挽聯(lián)和花圈,撞上一個結(jié)婚的車隊。對方見到我們裝有花圈的三輪車,二話不說,便罵罵咧咧地沖上來,將父親做了好久的花圈全部踩毀。我們上前阻攔,對方連著我們一塊兒打,僅僅是因為我們沖撞了他們的“喜氣”。
老實巴交的父親掛著一臉血,看著滿地狼藉,捶胸頓足地哀嚎。那個屈辱的畫面,至今仍深深地刻在我的腦子里。
圖源電影《相愛相親》
在學校,我也很難交到朋友。同學的父母不讓他們的孩子跟我玩,說我身邊有“小鬼”保護,誰碰我一下,就會被“鬼”跟。那些孩子對我既害怕,又好奇,總想知道關(guān)于我的傳言是不是真的。他們給我取了一個難聽的外號,叫“尸仔”,平時我走在校園里,常常會被人莫名其妙地戳一下。
六年級時,班里來了個轉(zhuǎn)學生,他主動和我交朋友,和我一起玩,大方給我分享他的零食,甚至在別人嘲笑我的時候挺身而出。我一度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友誼,直到他告訴我,他靠近我,只是為了證明我身邊并沒有“小鬼”保護,之后他便帶頭取笑我,而我也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種種遭遇,讓我對殯葬行業(yè)的厭棄深入骨髓。
我開始排斥家里的一切,我不喜歡家里滿屋頂掛著的紙人,更不喜歡身上怎么也洗不掉的焚香蠟燭味,因為總有同學故意湊到我身邊,猛吸一大口氣,然后夸張地捂住鼻子,說我身上有“尸臭”。我曾經(jīng)將家里的東西砸爛,以此宣泄我的不滿,結(jié)果只能是被我爸胖揍一頓。
上了初中,我極度厭學,因為同學還是同一批人,他們依舊以耍我為樂。父親也認為我不是讀書的料,早早地讓我輟學了。輟學后,父親想讓我跟他一起打理雜貨店,我不愿意,兩人大吵一架,他放話不準我回家,我賭氣跑去跟村里的老師傅學做蛋糕面點。
興許是童年幫家人折紙打下了基礎(chǔ),我有一雙巧手,擅長做細致的手工活兒。漸漸地,我的手藝越來越好,蛋糕越做越漂亮,兩年后就出師了。
莊朱宇在蛋糕店做的蛋糕/圖源受訪者
于是,我離開從小生活的小鎮(zhèn),去城市做蛋糕師,一心只想離家遠一點,告別這個帶給我無數(shù)傷痛的晦氣之源。
一個奇怪的訂單,讓我重新接觸殯葬業(yè)
23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外工作了七年。我沒有攢錢的習慣,賺多少花多少,七年下來,存款寥寥。
那時,我已經(jīng)厭倦了打工的生活,渴望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蛋糕店,但是在城市開店成本太高,我實在負擔不起,于是動了回老家的念頭。
母親陪我在鎮(zhèn)上找店鋪,看過的店鋪要么房子太舊,要么房租太高,要么位置不好,左找右找都沒有合適的。母親替我出主意,說咱們家一樓的位置,正好適合裝修成蛋糕店,不光地方大,離集市近,還不用交租金,斜對面就是父親的雜貨店,一家人互相能有個照應。
我很猶豫,畢竟之前因為我執(zhí)意要做蛋糕師,父親將我趕出了家門,這些年我和父親很少交流,誰都不愿先低頭。母親嘆了口氣,說,“父子間哪有解不開的仇?你爸這些年一直很想你,當年是怕你年紀太小,被人帶壞,才想著教你經(jīng)營雜貨店,至少讓你有口飯吃,以后不至于餓死”。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竟是父親先向我低了頭。他一個人默默地將一樓的家具和雜物搬去了閣樓,然后讓母親轉(zhuǎn)告我,可以開始施工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蛋糕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做蛋糕之余,我也喜歡做手工。一些顧客也成了我的朋友,我們偶爾會相約吃飯,每次我發(fā)朋友圈展示蛋糕和手工作品,常常收到他們的點贊和留言。童年的那些自卑、孤獨和痛苦,都隨著時間而漸漸煙消云散。
手頭不忙的時候,我會去馬路對面幫父親看店。自從與父親和解后,我好像沒那么排斥這個養(yǎng)活我們?nèi)业男〉炅?。每年清明?jié)前后,父親的小店里堆滿了紙扎人和紙元寶,擠得沒處下腳,我也會拿一部分放回自己的蛋糕店,為父親分擔。
一次,一個小伙子來店里買蛋糕,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紙扎和元寶,當晚就發(fā)微信問我,“您能幫我做個紙扎人嗎?”
我將父親雜貨店里的紙扎人樣式拍給他,但他回復得很堅決,“不要這樣的,想要您親手做的”。
我以為他是故意搗亂,于是態(tài)度生硬地拒絕了。沒想到隔天一早,他拎著一袋蘋果來店里,語氣懇切地求我?guī)兔Γ疫@才知道,是他的奶奶想買一個紙扎人,燒給去世的爺爺。
小伙子說,他的爺爺生前是老師,比奶奶大八歲,上山下鄉(xiāng)時遇見被生父毒打的奶奶,十分不忍,用一塊昂貴的手表作為交換條件,解救了奶奶。
婚后,爺爺教奶奶讀書寫字,讓曾經(jīng)是文盲的奶奶學會了唐詩宋詞,甚至會講簡單的俄語。爺爺不善家務,奶奶便包圓了家中所有家務,讓爺爺一輩子吃飽穿暖,衣食無憂。
三個月前,爺爺去世了。奶奶迷信,怎么也放心不下爺爺,天天念叨著“老頭子連衣服都不會洗,到了那邊可怎么辦”,一心想找個紙扎人替身,到地府陪爺爺幾年。
可是老太太從街頭找到巷尾,覺得每一家殯葬雜貨店的紙人都做得陰森恐怖,始終不能滿意。小伙子看到我朋友圈發(fā)的手工品很漂亮,家里又是專門做殯葬雜貨店的,希望我能幫他做一個紙扎人,讓奶奶不要再為此煩憂。
莊朱宇父親做的傳統(tǒng)紙人/圖源受訪者
這對老夫妻的感情令我很感動。但我也告訴小伙子,“你想要的那種紙扎人是手工品,不是祭祀品,和那些講究門道的傳統(tǒng)紙扎人不一樣。按照迷信的說法,燒掉后,去世的人未必能收到”。
小伙子表示理解,他說,“讓活著的人安心,不是最重要的嗎?”
我答應了小伙子的請求。因為意義深重,我不敢馬虎。傳統(tǒng)的紙扎人和真人差異很大,通常用竹篾和砂紙扎骨定型,但老太太希望紙扎人形似真人,我便按照真人的身材比例設(shè)計大小,用硬紙板做身軀,用報紙捏出四肢和頭部的輪廓,再用軟紙一層層包裹到圓潤光滑。
紙衣的顏色,我也做了很大改動。傳統(tǒng)的紙衣,顏色往往過于夸張和鮮艷,這也是讓人感到陰森和不適的關(guān)鍵,于是我選擇了貼近現(xiàn)實的素色,縫上觸感柔軟的布料,足足做了七天,才終于完工。
不久后,小伙子發(fā)消息給我,說奶奶在爺爺墳前燒紙人時,哭著念叨“可算放心了”,還說先讓紙人替她照顧爺爺,過幾年自己就去陪爺爺。
圖源電影《相愛相親》
小伙子說,自從爺爺去世后,奶奶擔心爺爺一個人在那邊沒人照顧,整夜失眠,家人們都怕奶奶想不開。如今,紙人讓奶奶的感情有了寄托,全家人也都因此而如釋重負。
我是“亡者郵箱”
自己做的紙人能夠?qū)捨恳患胰?,我很有成就感,于是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分享這個故事。
結(jié)果,有人回復:“面子工程有什么意義?人活著的時候不珍惜,人走了就裝模作樣給別人看,這是陋習?!?/span>
我陷入了矛盾,紙扎真的是陋習嗎?紙扎文化最早源于唐朝,在我國已有上千年的歷史,優(yōu)秀的紙扎藝術(shù)品十分精美,制作過程也相當繁雜,解放后由于倡導破除封建迷信,這門手藝才漸漸消失。在古代,便宜的紙扎不光可以取代財物珍寶陪葬,避免活人殉葬的慘劇,同時也寄托著人們對于逝者的思念,真的毫無意義嗎?
圖源電影《相愛相親》
我當時沒有弄明白這個問題,于是刪掉了那條朋友圈,把這件事暫時拋在腦后。
后來有一天,我去父親的店里幫忙折紙衣,突發(fā)奇想,折了條帶蝴蝶結(jié)的連衣裙。父母當時也覺得有趣,當成裝飾品擺在柜臺里。
在我差點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有個陌生人加上我的微信,問我能不能幫他做幾雙鞋子和幾條裙子,最好能做一個洋娃娃。他的女兒前段時間去世了,只有七歲,女兒生前愛美,最喜歡穿漂亮裙子,可是他找過好多店鋪,發(fā)現(xiàn)他們的紙衣都老氣、呆板又難看,直到看見我家櫥窗里那條有蝴蝶結(jié)的連衣裙。
我不忍拒絕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于是將說給小伙子的話跟他重復了一遍。那位父親說沒關(guān)系,他請?zhí)锲牛愃仆`人,能和神仙對話)做個符表,女兒就可以收到這些衣服。
我突然意識到,做紙扎這件被批評“毫無意義”的事情,對于很多人來說,并非如此。紙扎之所以能成為延續(xù)上千年的傳統(tǒng),也是因為凝結(jié)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和寄托。
后來,我發(fā)朋友圈時,除了自己的蛋糕作品,也會發(fā)發(fā)我父親店里的紙扎人。朋友圈里的客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我既會做蛋糕,也會做這些特殊物件。
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收到不少訂單。作為半個紙扎匠,我聽到的故事大多和遺憾有關(guān)。
我記得有個訂單的主人,是一個剛畢業(yè)工作兩年,卻已是尿毒癥晚期的年輕人。他對我說,想要訂做一個紙別墅,死后讓親人燒給他。農(nóng)村出身的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個自己的房子。我震驚于年輕人能如此勇敢地直面自己的死亡,同時感到自己的紙扎人,似乎被賦予了不一樣的靈魂。
父親店里最普遍的紙扎別墅/圖源受訪者
新冠疫情爆發(fā)那年,有人讓我做幾個藥神菩薩,保佑大家渡過難關(guān),也有人出三萬塊,托我做萬人像,說是可以給將死的人當替死鬼,那么人就可以活下來了。
我將這些故事寫在朋友圈,有條評論令我記了很久很久,“你不是一般的手藝人,你是傳說中的‘亡者郵箱’,讓生者的思念和希望有了安放之地”。
近兩年,“殯葬一條龍”的服務愈發(fā)紅火,各種新式喪葬層出不窮,而父親的傳統(tǒng)殯葬雜貨店,生意則日漸冷清。
我勸父親不要那么呆板,要嘗試創(chuàng)新,跟著時代一起進步,但是他拒絕了,說我也獨立了,不需要他再幫襯,他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他只想守著他的老手藝,老了就帶著手藝入土。
父親的語氣豁達,我聽著卻很不是滋味。如今,殯葬業(yè)已經(jīng)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很多傳統(tǒng)的紙扎手藝人被淘汰。我很敬重這些手藝人,年輕時我不會放棄我熱愛的蛋糕師事業(yè),但是退休后,我希望能將父親的手藝傳承下去。
我常常想,我開的蛋糕店,大部分時候在慶?!俺錾保赣H開的殯葬雜貨店,更多接觸的是“死亡”,明明南轅北轍,天差地別,有時卻也奇妙地模糊了界線,只因背后的情感是相通的——它們都關(guān)于人類的愛,思念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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