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樹
編者按：這里是一個懷舊劇場。
20年前的2002年，中國電影剛剛走上市場化的復興之路。
年末標志性商業(yè)大片《英雄》，開啟了日后電影總票房遞增的階梯。市場迅猛連年增長的勢頭，發(fā)展至前幾年，中國已成為僅此于美國的第二大全球電影票倉。而除了巨型商業(yè)制作的啟航，2002年5月上映的一部小成本影片《尋槍》，也預示著在并不遙遠的未來，全新的一批年輕電影人將會打破電影的傳統(tǒng)制作通道，進入到創(chuàng)作方式更為自由、更為蓬勃奔放的百花齊放階段。
不僅電影人們在孕育著電影行業(yè)的騰飛，即將蓬勃綻放的行業(yè)，也期待著新鮮創(chuàng)作者的加盟。
《尋槍》海報
《尋槍》，是時年31歲的導演陸川的電影處女作。故事改編自作家凡一平的《尋槍記》，描寫了邊陲小鎮(zhèn)中，意外遺失了配槍的警察馬山，背負著巨大壓力尋找失槍，最終以自己的犧牲履行了職責。影片故事被認為是受到了黑澤明導演早年作品《野良犬》的啟發(fā)，由陸川本人根據(jù)小說改編創(chuàng)作。而最終成片在藝術風格上獨樹一幟。黑色幽默和躁動不安的特征，使得本片一經(jīng)推出就廣受好評，為陸川帶來了一些獎項，也成為了一部讓人頗有記憶點的作品。
《尋槍》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藝術上獨特的創(chuàng)意風格，甚至還包括有關制作歷程的種種江湖傳聞，都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這些結合了當日電影工業(yè)特征的創(chuàng)作故事，也伴隨著這部影片一起保留了下來。
《尋槍》劇照
比如在影迷之中，關于本片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神秘說法，是在現(xiàn)存國內公映的約90分鐘版本之外，還存有一個時長120分鐘的美國版本。然而這個版本卻從來沒有人真正看到過。
事實上，如果對電影工業(yè)有一些了解，就會明白因為本片主要由中影集團和華誼兄弟公司投資制作，沒有國外投資方，也沒有在國外大規(guī)模上映的歷史，那么所謂特供“美國”的版本，也是沒有制作必要的。即使有過和最終成片不同的版本，可能也只是影片初剪階段，時長較為松散、提供給相關人員審看，以確定是否可能賣片或用于參加影展的前期粗略版。
事實上這種不同時長的剪輯中間版，每一部影片都多少有過。而只有《尋槍》特別流傳這種謠言，是件頗值得玩味的事情。
《尋槍》劇照
比如另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是本片主演姜文才是影片的真正導演。因為從藝術風格上看，影片獨特的躁動黑色氣質，更符合姜文導演狂放不羈的藝術特征，而不是陸川之后十多年導演創(chuàng)作中一直呈現(xiàn)出的冷靜和克制。這種說法雖然在日后的各類節(jié)目訪談中從沒有得到過當事人的認同，卻一直被很多影迷相信是事實。
這些傳言，都不是毫無意義的捕風捉影，暗示著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同主創(chuàng)對于影片的風格表現(xiàn)等問題，都曾有過激烈的創(chuàng)作分歧。
這些分歧，其實在每一位新導演的創(chuàng)作初期階段，都多少出現(xiàn)過。比如好萊塢不少年輕導演不滿于大制作公司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限制，多多少少放棄了最終的署名權。而今天這種創(chuàng)作官司，在我們這里也屢有出現(xiàn)。但在上世紀我國以電影制片廠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計劃經(jīng)濟電影階段”，這些分歧始終只是創(chuàng)作單位的內部工作問題，幾乎是不被外人所知的。而《尋槍》傳出的這些流言，似乎將藝術分歧和矛盾，開始放在了臺面之上。
陸川在訪談中回憶《尋槍》的拍攝過程
事情的開始，再倒回早3年前。1998年的陸川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獲得了導演系的碩士學位畢業(yè)。不久，他主力創(chuàng)作的劇本《黑洞》，就被導演系的師兄管虎執(zhí)導，拍成了當年膾炙人口的一部佳作。這部以反黑反腐為題材的電視劇，獲得的社會影響力和口碑成功不亞于《人民的名義》，為陸川這個剛離開學校的影視新人，一開始就帶來了不小的成功。其中當然不少是因為陸川自己非凡的創(chuàng)作才氣和積累，相信也多少得益于其父陸天明之前眾多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潛移默化的影響。
然而從不錯的編劇想變成一位導演，卻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在2000年之前，中國電影還沒有今日這樣的市場化程度，不僅拍攝資金是一個難題，甚至都沒有多少單位，擁有能夠自主拍攝的創(chuàng)作資格。那時各地電影制片廠仍然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主流。即使華誼兄弟公司這樣剛剛起步的民營影視制作機構已嶄露頭角，其主力導演馮小剛，仍然和電視劇制作中心這樣的國營影視單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偠灾?，當時的電影制作仍然是一個依靠電影制片廠，需要打磨幾年甚至十多年才有機會上位的手藝活體系。對于陸川這樣的年輕創(chuàng)作者來說，幾乎沒有什么機會首執(zhí)導筒，變成一個被圈內人認同的“電影導演”。
陸川講述《尋槍》拍攝的契機
然而姜文卻給陸川帶來了一個契機。當時已年近40歲的姜文，早在十幾年前就成為了中國演技最好、最受觀眾喜愛，而個性也最為鮮明的男演員。同時他導演的兩部電影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也彰顯了非凡的藝術功力，而逐漸被認同為一位頗有藝術造詣的導演?？上У氖撬诙縿?chuàng)作風格過于大膽的導演作品——《鬼子來了》（2000年），因為沒有通過審查就貿然參加國外影展，使姜文就此失去了之后5年再執(zhí)導影片的權利。
不同于今日有道德污點或劣跡藝人被影視行業(yè)自發(fā)抵制，最終淡出公眾視野，當年正當壯年的影視創(chuàng)作者們，哪怕陳凱歌、張藝謀等中堅力量，都多少要遵從電影制片廠內部對題材和創(chuàng)作的流程設置，否則一旦觸及創(chuàng)作禁區(qū)，也不得不接受來自上級文化行政的處罰。就像當時在家休養(yǎng)生息的姜文。
不讓導，不代表不讓演?？赡艽藭r的姜文已醉心于導演的創(chuàng)作之路，也沒太多心思再出演更多風格普通的影視劇。而陸川這個年輕編劇的《尋槍》劇本，卻偶然打動了姜文，讓他決定再度出演主角。姜文的出山，毫無疑問是一件影視圈的大事，也引來了更多投資和創(chuàng)作力量的支持。這些內外條件的成熟，才真正扶植陸川從紙面上的編劇，坐上了年輕電影導演的座位。
包括邀請演員寧靜加盟，包括吸引資金，包括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保駕護航，這些對于影片制作的客觀幫助，都使姜文真正承擔起影片演職員表上的“監(jiān)制”工作，而不像今天很多影視劇制片方和大腕演員基于賣片和宣傳等種種考慮，讓一些演員成了掛名的“監(jiān)制”。
時任中影集團二把手的韓三平，不僅是本片制片人，也跑了一個小龍?zhí)住?/p>
影片籌備的這些曲折發(fā)展，折射出的是那時一個電影項目從概念創(chuàng)意進入到實際拍攝制作，有多少的機緣巧合以及不易——當然今天任何一部影視作品的誕生，背后或多或少也充滿著戲劇性。只是當日的戲劇性，有當日的時代特征。
雖然影片順利開機了，但進入到實際拍攝之中，電影作為多方創(chuàng)作人員合作又角力的工業(yè)化藝術產(chǎn)品，其復雜程度又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得清楚的?？赡苓B當事人自己都不清楚想扮演的是怎么樣的角色。只能說各方都在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最終能保留下來哪些，又是由每個人不同的創(chuàng)作實力以及影響力決定的。
《尋槍》劇照
《尋槍》，在工業(yè)制作角度來說，導演署名完全是屬于陸川的。可影片大量移動攝影的運用，剪輯手法的凌厲，造成了最終躁動不安的氣質；若干大膽藝術造型、以及心理鏡頭的設計，呈現(xiàn)出如夢幻又似寫實的敘事效果，都更是姜文之前導演的兩部作品中采用過的方式。這些成片效果，毫無疑問有拍攝現(xiàn)場姜文和攝影師的拍攝設計，也有后期制作中姜文、制片方和剪輯師共同創(chuàng)作意見的加成，都未必是陸川導演自己最滿意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
陸川導演自己喜愛的電影風格，是兩年后那部他能夠全盤掌控創(chuàng)作過程，并為他帶來巨大成功和聲譽的《可可西里》——在冷靜克制似紀錄片的鏡頭語言中，隱藏著巨大暴力與對抗感，寧靜之中孕育著緊張。之后他繼續(xù)掌控的大部分作品，比如《王的盛宴》《南京！南京！》或《九層妖塔》，卻以類似《可可西里》的藝術風格，獲得了并不良好的市場效果和口碑評價。
《可可西里》海報
兩年后《可可西里》的成功，使之后的陸川能夠真正獲得一個電影導演需要的創(chuàng)作資源。然而他之后的作品，水平卻似乎再也難以企及自己曾有過的高度。
《尋槍》在這個意義上，是風格雜糅的、屬于陸川和姜文共同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它若干劇情段落不僅風格突出，而且表演設計生動臺詞有趣，呈現(xiàn)出不同于大部分影片的銳氣和鮮活感。然而影片中后段大量對于失槍警察馬山單純的心理恍惚描寫，雖然風格特異，卻也漸漸失去了對故事流暢的掌控力，若干情節(jié)顯得前后突兀而語焉不詳。甚至被一些影迷解讀為“馬山就是精神分裂的人物，是失槍和兇案的真正犯罪者”。這些脫離于影片創(chuàng)作之外過于天馬行空的開腦洞，其實就是因為影片沒有把應該說明白的情節(jié)拍明白。
影片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同樣明顯地存在著。
一段非常有表現(xiàn)力的喜劇追車戲。警察追著小偷跑，分寸感介于夸張和寫實之間，十分有趣。
有時，想法不同的創(chuàng)作者們合作，會給電影帶來加成，形成迷人的獨特風格。有時，這些不同的想法都留了下來，卻顯得混亂而風格不一?！秾尅肪褪沁@樣一部作品。
但《尋槍》的制作方式，卻可以說是電影市場復興之初，對于影視新人們的一次接納和嘗試。而經(jīng)驗尚缺的新人也在老人的幫助下，努力嘗試著站穩(wěn)腳跟，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
這種符合市場化的重視情節(jié)的元素、融合了黑色幽默和鮮活表演的藝術風格，在4年后被《瘋狂的石頭》繼續(xù)發(fā)揚光大，可能也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借鑒和影響。之后更多類似的黑色荒誕喜劇，甚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小成本影片的題材，而成了更多大制作喜劇影片喜歡的風格。
《瘋狂的石頭》結尾也有一段讓人捧腹的追逐戲。有沒有實際的借鑒其實不重要。電影本來就是一段時期流行風格相互融合和影響的產(chǎn)物。
20年前，陸川等年輕導演開辟了更新的、更自由的上位路徑，也以這樣不同于傳統(tǒng)影視制作工業(yè)的方式，嘗試了一些全新的藝術風格。這都是日益新旺的市場，蘊含著新鮮的活力。
而全球疫情不斷反復的這幾年，影視工業(yè)也在遭受影響，逐漸在降低這種文化活力。今天的電影雖然看起來熱鬧，卻大部分只是無害的通俗喜劇或是境外題材改編，喪失了更多原創(chuàng)風格的可能性。
希望中國電影市場這些年的復興沒有結束，而只是短暫歇一口氣，是未來又一波文化創(chuàng)新的開始。
本期高級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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